廣東俗語:「食白果」
整理雜亂的筆記時,得一蘇東坡與劉貢父交往趣事,可一粲。話說有一次,東坡向貢父吹牛說,他和弟弟讀書時吃的‘三白飯’是天下最美味的食物,八珍宴根本沒得比。說穿了,原來是“一撮鹽,一碟生蘿蔔,一碗飯。”惹得其老友大笑。 貢父亦詼諧,過了一段時間,待東坡把此事忘記得一乾二淨後,發帖請他吃‘皛’宴。東坡心想,以貢父的博學,他的‘皛宴’必大有來頭,遂欣然赴宴。誰知只是白蘿蔔、鹽和飯而已。東坡是戲謔行家,怎放過回敬人的機會,過了幾天,亦發帖請貢父來吃他的‘毳飯’。貢父早料到東坡有此一著,明知東坡不懷好意,到底還是想知道東坡的‘毳飯’是什麼來的? 誰知在他家坐了大半天,東坡只顧談天說地,絲毫沒有開飯的動靜,弄得貢父饑腸轆轆,最後只得開門見山索食。東坡這才懶洋洋地說,你早就吃過了‘毳飯’,鹽也毛、蘿蔔也毛、飯也毛(毛,去聲,俗呼無曰毛)。 山人今天沒有‘毛’的廣東俗語,‘白’的倒有一個──「食白果」。
廣東俗語「食白果」有白忙一場,毫無收獲的意思。例如打麻雀,八圈下來仍未開齋,這時候便可對人呻“我成朝「食白果」”。 山人認為俗語「食白果」的「白果」不是想當然的銀杏,而是指食蛋。 就所知,冷僻的雞蛋名字至少有二個,除了‘白圑’之外,還有‘白果’。‘白圑’見於《冥報記》:『周武帝謂雞卵曰‘白圑’』;‘白果’則見於晚清小說,吳研人的《糊塗世界》:『伍瓊芳倒也弄的沒有法子,……至於那兩個‘白果’,還是雞蛋,平常從不吃的。』
既然認為‘白果’是雞蛋,有必要談談山人對雞蛋命名的一點看法。 雞蛋的名字可按吃法及地域的不同而變化。譬如南方人的半生熟煎蛋曰煎‘荷包蛋’,又叫煎‘蛋角’;北方人則稱‘荷包蛋’為‘窩果子’或‘偎白果’。‘窩果子’見於清人筆記《北東園筆錄‧諱不知》:『嘗聞有一南客,不食雞卵,初至北地,……開口便問:“有好菜乎?”答曰:“有木樨肉(北方店中以雞子炒肉,名木樨肉,蓋取其有碎黃色也)。”……因問:“有好點心乎?”答以‘窩果子’(南方所謂荷包蛋)。』;‘偎白果’則見於《糊塗世界》。
說到‘窩果子’的名字,不能不聯想到我們廣東人的‘窩蛋’。 正如山人在《我不是窩蛋牛肉飯》一文中說過,‘窩’含有『新鮮生雞蛋』之義。‘窩果子’是指煎蛋半熟,蛋黃被熟蛋白裹著的形態,‘窩蛋’是未經烹煮的蛋,其命名未必無因也。‘果子’之名亦非偶然,於《堯山堂外紀‧五二卷‧宋》亦云:『東坡在黃州時,嘗赴何秀才會食‘油果’,甚酥,因問主人此名爲何?主人無以名。東坡又問‘為甚酥’?坐客皆曰:‘是可以爲名矣’。』‘油果’的音轉,便是廣東人說的‘油角’;‘果子’的音轉,便是廣東人的‘角仔’了。 綜合上述的音義觀之,民間流傳的名字容或稍有差異,多有依據。‘窩果子’三字實饒有深意,古人用字的精鍊可見一斑。
《北東園筆錄‧諱不知》中的不吃蛋故事是以文言文書寫的。無獨有偶,同一橋段的故事,則在另一本清人小說,吳研人的《糊塗世界》中以白話文體行文,內容大同小異,只是荷包蛋的名稱則由《北東園筆錄》的‘窩果子’更易為‘偎白果’。(山人按:吳研人是廣東佛山人,疑‘窩’或音訛‘偎’。山人在《頂呱呱》一文,以《二十年目睹怪現象》的作者是外省人有誤導之嫌。蓋文中所指乃書中以日記行文的故事主人翁而言。特闡明之。)
續談廣東俗語「食白果」的由來。要解說「食白果」就是食雞蛋,最好從《糊塗世界》的不吃雞蛋故事去了解。故事淺白易讀,印證之餘,不失為一消閑妙品。茲貼上原文與人分享:
『那店小二便抹桌子、點蠟燭、燙燒刀、擺筷子。開出飯來,是四個菜:一樣是韭菜,一樣是豆腐,一樣是魚,一樣是肉。那韭菜連根都在上邊,並未拔去;豆腐是鐵硬的;魚是不知那一天的了,臭氣撲鼻;那碗肉是更妙了,上邊的豬毛一根一根都在。另有一塊大鍋餅。 伍瓊芳看了,吃不下去,只得叫店小二來道:“還有別的菜麼?”店小二道:“還有攤黃菜。”伍瓊芳卻是生性不吃雞蛋,當時又不肯問他攤黃菜是什麼東西?就叫他添一樣攤黃菜來。一會端了進來,乃是一樣炒雞蛋,心中曉得是誤會了。只得問他還有什麼菜嗎?店小二道:“還有桂花肉絲。”伍瓊芳道:“最好,趕緊添來。”店小二看見滿桌擺的菜都不吃,不一時,櫃上杓子一響,說得了,店小二趕緊送了進來,擺在桌上。伍瓊芳一看,原來是雞蛋炒肉絲。心中很不高興,要說店小二幾句,又恐怕人家笑話,只得硬著頭皮道:“有什麼湯?”店小二道:“有木樨湯。”伍瓊芳暗道;“這一樣總不會再是雞蛋罷?”便裝起老在行來道:“你何不早說,我是最愛喝木樨湯,你去添了來。”店小二答應出去,伍瓊芳把桌上的菜並炒雞蛋、雞蛋肉絲都交給底下人吃去,桌上只留一塊鍋餅,為的是可以泡木樨湯吃。正在那裏沉吟,那木樨湯已送了進來。伍瓊芳一看,乃是一碗雞蛋湯,不由得心中有氣,歎了一聲氣。店小二吃了一驚,說是:“櫃上忙,請老爺寬恕他們點罷。”伍瓊芳道:“不妨事,我是不要這個黃的。”小二道:“是了,是了,老爺要什麼,我去招呼,這碗木樨湯就算了小人的罷。”伍瓊芳道:“這是我沒有對你說,不關你事,你盡管開帳。你這裏還有什麼菜?再者這個餅,我沒有牙,吃不動。要點軟軟的東西做些來,明天多給你酒錢就是了。”
店小二呆了一回,說道:“菜是沒有什麼了。老爺要吃軟的,有起現成的麵條子,再做上一碗芙蓉湯,要不夠的時候,就做上兩個‘偎白果’罷。”(山人按:‘偎白果’即‘煎蛋角’)伍瓊芳道;“最好,最好。”店小二連忙跑了出去,約摸有點把鐘工夫,就端進來了。卻是一碗白水麵條子,一碗雞蛋清蒸的湯,一碗水‘荷包蛋’。伍瓊芳倒也弄的沒有法子,等他放下,便叫他出去。要不吃罷,肚子又餓了;要吃罷,白麵條子怎樣的吃?至於那兩個‘白果’,還是雞蛋,平常從不吃的。停了一回,只得端起麵碗來看了一看,麵條子是有指頭粗,還有幾根頭髮似的拔了出來。勉強吃了一筷子,便放下了,又恐怕餓,只得又吃了點,剩下的便叫跟人拿去吃了。
伍瓊芳便走了出來,想去找個地方小解,一眼就望見南牆下一個拐角,大家都是在那裏解手,便也走過去解了手。左手是個棘指籬笆,裏頭有人說話的聲音。伍瓊芳站住了腳,側著一個眼睛偷往裏看,看見一個胖大女人在那裏揉麵。揉了一回,忽然把麵放了,拿手去擦夾肢窩裏的汗,一回又露出又黑又肥的腿,拿手去搔癢癢。
伍瓊芳不看則已,看見了這樣光景,覺得心上惡心,趕緊走到自己房裏來。一面走著,一面想道:“怪不道我吃的麵裏有幾根像頭髮似的東西在內。”越想越難受,剛剛走到房門口,不由得“哇”的一聲都吐了出來了,心上還是一陣的往上沖。』
送上的毛豬肉、毛麵、搓毛麵表演的‘毳飯’吃過了,從上面的故事可知,廣東俗語「食白果」當是指「食蛋」無疑。 「食蛋」,顯然就有「食零雞蛋」的意思。廣東人所謂「食零雞蛋」,即是指學生考試交白卷,得零分的意思。後來的人遂借「食白果」喻了無所得,空忙一場,明矣。
16/09/201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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